知道朱自清先生是从中学语文课本上，读他的散文名篇《荷塘月色》和《绿》。那时只有十五六岁，并不能完全读懂，只觉得很美，与自己当时生活的环境和心境很契合。我家的旁边是一条小河，虽没有田田的荷叶，但两岸也长着蓊蓊郁郁的杨柳，和一些其他的杂树，夏天有月光的晚上，也是淡淡的，因了水雾的缘故，也仿佛“在牛乳里洗过一样”。

那样的夜晚，我一个人也常常在小桥上走来走去。速成两年制的农村“戴帽”高中毕业后，以几分之差的成绩高考落榜。母亲是绝不让再上了，正好乡镇考试招人，考上的被分别安排在邮电所、财政所、工业公司及一些乡办的工厂，而我的成绩是第一名，工作是不愁的，但自己却不敢想像不读书以后的生活。彼时也是“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的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非常的迷茫。

及至后来上了大学，在已读的哲学专业和向往的文学专业之间徘徊；在青春的热诚和性格的温和之间患得患失；在追求人生的价值和对当时价值的反思中痛苦；在别人的进步和自己的观望中彷徨，所以也常常在“笼着轻纱的梦”的校园小路上走来走去。

这样的叙述感觉似有攀借先生光辉的嫌疑。我怎么敢？不过是先生的一个后世同乡而已。然而先生清寂的永远正在于此，他以他温和的笔，淡淡地写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在时代激流中内心的困惑。这种困惑不仅仅是那个时代独有的，也不仅仅是他独有的。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先生这样的自语让我思忖良久。“不宁静”的是什么？隐约记得当时课文注释中讲的1927年蒋介石背叛革命。先生清秀而温和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们，他不是一个能投身“革命”的人，即使投身了“革命”又会怎样呢？然而先生也绝不是一个反对“革命”的人。以我现在的阅历和认识，与其说这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毋宁说先生以他温和甚至软弱的方式维护了一个知识分子的相对独立。这种自由精神和人格使先生在后世显现出永恒的光辉，卓尔不群，是需要勇气的，更需要近乎佛的思维和宽仁，柔且韧。

在陈孝全写的《朱自清传》中我读到这一时期的先生，当时他的朋友栗君来访，那人是国民党员，他劝先生“参加他们一伙儿工作，范围并不固定，政治、学术、艺术无不可以。”最后他恳切地对先生说： “将来若离开党，就不能有生活的发展，就是职业怕也不容易找着。”

然而过了几天，先生找到栗君，对他说：“我想还是暂时超然的好”。

这种远离当时“政治”的超然正反映了先生内心的执著。先生在《荷塘月色》中写道：“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但在喧嚣的时代中，他最终选择了冷静和独处，尽管这种选择对于当时的他是痛苦的，甚至有放弃社会责任的负罪感。中国历代传统的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都在积极的“入世”和消极的“出世”中徘徊挣扎，先生也不例外，“不宁静”实源于此。

我以为相比那些为着功利的目的而投身时代洪流中的人，先生的困惑与选择更能说明他内心的清明和高洁。他不激进，但他比某些为着功利而激进的人更能坚守，最终宁愿在饥饿中离去，也不愿在安适中偷生。

先生生前是不宁静的，因为那不是宁静的时代，但先生在内心的矛盾冲突中完成了一个知识分子人格的升华，所以他的灵魂最终在不平静中获得了宁静，这种宁静是永恒的，像一片青绿芬芳的草地，在我们迷茫的时候，给我们温暖，使我们沉静。

每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有自己的不平静，只是每个人获得平静的方式和途径不同。二十年前，在大学校园里那一波进步潮流中，我最终选择了做“自由主义知识青年”，成为极少数中的一个。在浮躁和冷暖不调的今天，我把灵魂安置在那一片荷塘月色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因了性格的缘故，或者也像先生那样内心有一个“笼着轻纱的梦”。